李飛鵬醫師是耳鼻喉科名醫,曾任台北醫學大學副校長,北醫、萬芳、雙和醫院院長,我曾經在北醫任教過,但沒有在校園碰過他,相識卻是在診間,上星期,他送我一本他新出版的書《李飛鵬醫師詩圖集—悲傷的建築》,拜讀之餘,有些感觸,想跟大家分享。
李醫師這本詩圖集記錄了他大半生行醫的故事,裡面記錄了形形色色的人,在面對生老病死的心情,和他如何識苦、同苦、解苦的過程,就像一部生命的紀錄片,為我們演示了一生。李醫師用詩來寫生老病死,像一泓清泉,淡化了人生最後階段的艱難與痛苦,是一部可以悟道的生命教材。李醫師集名醫、CEO與詩人的條件來說法,恐怕是前無古人了。
醫院是一棟「悲傷的建築」,李醫師說:「醫院是落日前的一棟建築/大部分的人要離去前/都要拎著悲傷來/在這裡/住上一段時間。」(〈醫院〉)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段旅程,醫院應該是大多數人生命的最後一站,回首前塵,恐怕很難遮掩悲傷的情緒。作為一個醫師,明知道這是一棟悲傷的建築,卻自願往裡頭鑽,願意用自己的一生在這棟悲傷的建築裡面,陪伴一群傷心人走完人生最後一程,我腦海中想到的畫面就是聞聲救苦的活菩薩,再也想不出一個更恰當的形容詞。
人生,處順境,「春風得意馬蹄疾,一日看盡長安花」,不稀罕,處逆境,還能泰然自若,那才是大英雄。而在悲傷的建築裡面,每天都面對生死關頭,與死神拔河裡度日,還能豁達開朗,幽默以對,這才是大菩薩。詩圖集中有一首〈感念〉:「在極度黑暗及冰寒中/你點起一盞燈/如升起一顆太陽。」我不知道李醫師這首詩要感念哪一位朋友,但我想拿來描述在醫院裡面救苦救難的醫師,再貼切不過。如果你不是一盞燈,不是熾熱的太陽,怎麼可以照亮、溫暖掉入黑暗深淵而恐懼的心靈呢?
李醫師看診,會先親切的喊病人的名字,而且會加一個「啊」的尾音,聲音自然而溫暖,讓人有一種被疼惜的感覺。「七十幾歲的你/拿來六十年前僅存的你阿嬤照片來給我看/你說/你多少年沒聽過阿嬤叫你阿金的小名/院長這樣叫好親切/幾十年了/由院長喊的阿金啊/想起最疼你的阿嬤/……/啊/你如果要聽你阿嬤叫你阿金啊/你就來找我。」(〈你阿嬤叫我把你的病看好〉)一句「阿金啊」,是醫師從過世的阿嬤手上接下照顧小孫女的承諾,視病如親,讓人動容。
在生死面前,我們總是多疑的,對醫師來說,這超越了身體病痛的診治,而是病人心裡深層的疑問。「對坐在紛紛擾擾的診間內/如款款相望於滾滾紅塵中/你和我爭辯/有與無/喉嚨裡一直卡卡的/到底有沒有長東西/你指著喉嚨/堅持說有/我說/喉嚨裡本來就有東西/咽喉長在裡面/不是本來無一物/……/你一直懷疑有/我們堅持沒有/我們竟像神秀和慧能一樣/爭執/到底有沒有/難道我們的有和沒有/指的不是同一件東西/是空氣/還是黏膜上的殘念/或是你感覺到會厭軟骨在動/這是你看到親戚朋友名人得到喉癌食道癌/仁者心動/亦或經過氣管的風在動。」(〈有或沒有〉)生命的存在是有還是無,說有,為什麼掌握不住,說無,卻又在眼前,有跟無的辯證一直都爭論不休,禪宗六祖慧能超越有無,直指人心,「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」,境由心造,心不動,萬物不動,心動,萬物跟著動,但是我們何曾參透,庸人自擾,無中生有,再也不得安寧。
生命該留下什麼嗎?李醫師說:「你深知/當臨床醫師/雖然你自認是一流的/但你那耗盡心力/辛辛苦苦完成在病人身上的作品/百分之一百/隨著病人壽元一盡/即火化一空/病人再感謝/手術再優秀/終究也完全成空/作品一個不留/詩/可以長留/把詩研究好/寫好/最要緊。」(〈你還是繼續走回去唐朝的長安學習吧〉)這是李醫師的心聲,走了大半生,該留一些東西下來,才不虛此生,而詩可以不朽。所以他心裡有一種迫切感,「趕在退休前/我被推上輪椅前/我被推入病房護理之家及火葬場之前/趕快/出版/這詩圖集。」(〈迫切〉)
但是李醫師也說:「你是一枚不甘願死去的葉子嗎/替你誦誦圓覺經的經文/不要心慳意固/有一少一的堅持/有過就好/再不行/換金剛經/告訴你/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/如夢亦如電/本來就是這樣/來過就好/一定要走/非走不可/就高高興興的去/再不相信/只好告訴你/心經說的/無老死/也沒有老死盡/你沒有老也沒有死更沒有走到盡頭/因為你本來就沒有生/何況生來做什麼/你根本也不知道/也不需要知道。」(〈告別式完路上的邂逅〉)從圓覺經、金剛經到心經,都告訴我們無生無死,無來無去,所以不要執著,既然一切皆空,無一物可得,那為什麼還要那麼急迫的出版這本詩圖集呢?
李醫師身上交錯著這兩種情感,跳出來看,揮一揮衣袖,不帶走一片雲彩,何等瀟灑!但在滾滾紅塵中,每天跟生死搏鬥,多少不安與不忍,如何能瀟灑走一回?多少次的辦公室搬遷,秘書面對一大堆的異物標本,都會問要不要留?李醫師總是說:「還是留著吧/可以當教材教學生。」(〈異物〉)
欲去還留,看似無情卻有情,或許這才是在一棟悲傷建築裡面度過大半生的醫者,內心真實的寫照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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